小筑
裴少珩沿路赶来,却见小筑不少人在。
公仪淏卿同亦维司自是不用讲,宰相祁明仕之子祁霖同公仪淏卿交好,出现在此也是情理之中,长公主嫡孙崔启甫同祁霖自幼一同读书写字,是青年才俊,与亦维司也颇有交情,他在也是无可厚非。
可再往后看去,王老太傅嫡孙、何家大公子、皇后外甥缘蒋麒等人云尽在。
十一大眼偷瞥了眼蒋麒云,不由暗中腹诽。
这蒋公子今日怎么舍得出来了?平日不是尽躲着小曹将军的麻烦嘛?
除却他们,五王爷袔晟、八王爷袔溟也在前座品茶叙话,若说这些人在倒也还算能说得过去,可主位端坐那人,却让小筑内的氛围显得十分诡异。
裴少珩余光扫向亦维司:宣王殿下也是你邀来的?
亦维司不动声色地否认。
“世孙来迟了,当罚酒一杯。”袔晟摇扇点杯示意。
裴少珩拱手举杯,笑道:“琼林苑风光宜人,一时贪看。”
袔晟朗声笑了两下:“快请入座吧!”
裴少珩临着亦维司坐下,见亦维司仍饮酒吃席,交际应酬,泰然自若。
一炷香下来,公仪淏卿同裴少珩略有不安,又不知亦维司作何打算。
眼见已近酉时,若眼下不安排,又待何时?
正想着,却见打曲池方向迎面走来一人。
宫人转到轲淅身旁,俯身耳语:“桓王殿下到了。”
崔启甫同祁霖对视一眼:今儿可真是来全乎了。
甫一入堂,众人又起身见礼。
待袔翊颔首落座,王老太傅嫡孙摆出一副欲行公事的架子,拱手而言:“听闻桓王殿下不日便要动身赴虢?”
此言一出,室内众仕子皆聚精凝神。
袔翊抬眸淡声应是。
“北蛮恭帝欲将公主送往虢国,以修秦晋之好。”祁霖搁盏接话。
“虢国不若北蛮强盛,现下北蛮主动与其修好,是为何意?”崔启甫点出要害。
堂内众人不是没想到这一层,现皆噤声细思。
“听闻北蛮皇室女皆是一等一的姝丽!”袔晟唇角轻漾,悠哉悠哉地开口。
轲淅眸含冷锐精光,举杯呡酒,轻哼一声。
“红粉骷髅罢了。”
袔溟拍了拍袔晟的手臂,弯眼咧唇调侃道:“先前五哥出使北蛮中道折返,眼下终是有机会又见姝丽了。”
袔晟忙用扇尖挑开他的手,颇具尬色的嫌弃道:“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,你还要拿来嚼一遍。”
众仕子不理会二人的闲话,只接着轲淅的话续谈。
“虢国储君大婚,又是蛮虢二国联姻,如此盛典,只怕四国皆要谴使臣观礼。”祁霖望盏兴叹。
“不知东虞此次会谴哪位使臣前去?”何家大公子瞧了眼众人发问。
“我大圊都谴出两位亲王出使,他东虞岂能不给面子?”蒋麒云挪了挪身子,黑眉紧促,一脸不快。
“左不过是葛相,难不成他那摄政王爷还能来不成?”何家大公子翻眸勾唇轻笑。
“不是说北蛮有何意图吗?怎么扯起这些闲白了?”公仪淏卿敛眉适时打断。
“七哥,你如何看?”袔溟往袔翊处侧了几分。
袔翊闻言转眸,眉峰稍扬,声却清凌。
“我与宣王,所见略同。”
摩挲着套在指根玉韘的手指略征,轲淅撩起眼眸朝袔翊看去。
眸光同触,轲淅勾唇,携着眉梢的冷峭也淡了三分。
永安殿
余阳添韵,几枝紫薇斜溢而出,印成朱红宫墙上几团薄薄的剪影。
灰袍宫人垂眸敛身立于宫门,迎着各家贵女先后回殿。
皇后正身立于殿阶,施施然扫了一圈众人,面上浮起几分温和笑意:“今日魁首是何人?”
众贵女皆悄然抬眸,想看看究竟是谁这般好运,找到了錾花绢刻春幡。
裙裾随着轻盈步履发出些微窸窣响动,一抹俏影独于众人立于殿中。
“皇后娘娘,臣女有幸寻得錾花绢刻春幡。”
众人循声细瞧,只见何郁珠高捧檀褐匣子示以皇后。
乔月瑛侧眸看了眼公仪衾淑低语道:“你那匣子雕文缀珠,那般不同,我道是你呢!”
公仪衾淑轻轻摇头。
那雕纹嵌珠的盒子里装的是一方小佩。
“好!”皇后面上笑意愈深,颇具柔意地看着何郁珠询问:“你有何愿?”
何郁珠抬眸,嫣唇轻抿,稍作迟疑便启唇欲求恩典:“还望娘娘稍待,臣女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登的上台面的心愿。”
皇后粲然一笑,抬手指了指何郁珠:“这个鬼灵精!”继而又无奈纵道:“罢了,待你何时想好何时便来宫中求恩典吧。”
何郁珠忙俯首谢恩:“臣女多谢皇后娘娘。”
折腾了好一番终是空欢喜,亦如一股脑将那三四个匣子全丢到马车里。
公仪衾淑瞧了眼七零八落的匣子温声问道:“这个匣子你还要是不要?”
先前公仪衾淑给她时,亦如只问了句是不是錾花绢刻春幡。
亦如顺着她的眼神瞥了眼绛禾怀里的匣子,漫不经心道:“我瞧着这小佩成色不错,指不定是什么名家风物,你好生收着吧。”
公仪衾淑替她拢了拢堆叠的纱袖嗔笑道:“都这么大人了还同这些物什置气。”
亦如乖顺地伸手任公仪衾淑摆弄,拧眉忿忿道:“我是不服气,怎的偏是何郁珠寻到了?”
公仪衾淑敷衍道:“许是她命好。”
亦如娇眸大瞪,眼波轻漾,抓着公仪衾淑的手捧着自己的脸颊,颇有些楚楚动人的味道。
“难道我的命不好吗?”
公仪衾淑轻捧着亦如的脸颊认真道。
“亦如天下第一好命!”
锁春台。
夜色归阑之际,树影婆娑下似有人形晃动,只瞬息,便又跻身闪入幽径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月华清涤,伏灯满园,宫人往来穿梭。
乾昭帝高踞于锁春台主位,手握御樽,乾坤在怀,端的是睥睨四海的天家威仪。
正值酒酽春浓之时,隐约听到几声哟鸣。
乾昭帝微敛双眸,遂即抬手。
春台丝竹伶人见状皆抬手离弦,跪身垂首。
偌大的锁春台此刻阒然无声,所有人皆凝神竖耳以待。
屏息几瞬,又闻一声清吟。
“是鹿鸣!是鹿鸣!”一白袍仕子激动起身。
“琼林苑哪里来的鹿?”又有一仕子仰首观望。
“嘘——”
众人皆循声张望,锁青台一时悉索起来。
正值迷惘之时,蓦地响起一声宫人的尖细呼声。
“官家,快………快看!”内侍抓着浮尘柄毛,直用光秃秃柄头颤抖地指着锁春台清潭处。
只见疏影间清辉漫泄,沐着月辉,渐有一团暖光自雾浮来。
锁云台众人皆舌挢不下,几欲忘记呼吸。
白雾散去,渐显鹿形。
银角如琼枝初绽,身覆细雪白绒,眸似琥珀,声如冷泉。
满树流萤齐飞,似唤起万物生息。
月下神鹿清静站几息,如遗世仙人般不容亵渎。
片刻后,神鹿蹄踏青石向前几步,竟从口中吐出一件发光之物,那物什落入清潭便失了光泽。
神鹿回身清吟一声,随着风中银铃响起,神鹿渐渐消失在众眼前。
“这……这是灵寰!”那名白袍仕子激动地呼出声来。
“何为灵寰?”乾昭帝忙起身询问。
白袍仕子伏地解释:“传说灵寰生于混沌初开时,饮朝露为酒,踏月华成诗。角生九枝,衔九天之福泽;足点青峦,唤万世太平。”
闻言,乾昭帝大喜:“好一个万世太平!”
“官家,方才神鹿像是往清潭里衔了东西!”宫人匆忙来禀。
“快!快!快去看!”乾昭帝忙挥袖下阶。
宫人执着流光溯影灯步履匆匆地跟着乾昭帝赶往清潭。
其间众人皆延颈跂踵,欲窥得神迹。
宫人挽起袖子在清潭里捞了半晌,捞出一个叠明黄绢布来。
“神谕!是神谕!”
宫人跪地捧起明黄绢布呈于乾昭帝,众人听及神谕慌忙跪地。
乾昭帝颤着手展开那绢布。
只见几行大胤古迹跃然绢上。
天垂象,告兆民:
大圊治下,土宇安,社稷宁,临君当朝,敬天畏命,勤政恤民。无以私废公,无以奢伤俭。民心天人具佑之,愿法尧舜之仁,效禹汤之德,慎于刑戮,恩及草木,可保岁稔年丰,国泰民安。
乾昭帝捧着神谕,眸中斑驳难辨,似颇有感悟。
正在乾昭帝出神之际,提灯宫人忽地指着清潭拔声禀道:“官家,官家,清潭里好像还有东西!”
众宫人忙提着灯凑上前来,随着光影看去,只见潭底如星子缀之,似天枢定极,纲维有序,只一颗星子独亮。
“官家,潭底之象,颇似天象。”祁霖细思过后拱手作揖。
乾昭帝面色微肃:“来人,去请钦天监。”
不消一炷香,钦天监便被宫人拖拽着跌跌撞撞地跑了来。
见锁春台内气氛沉肃,还来不及顺口气,钦天监忙伏地请安。
乾昭帝不耐地摆了摆手,指着清潭道:“此潭中似有异象,你过去看看。”
钦天监忙抬袖撸了两把汗,走到清潭边躬身看去,只一眼,便吓得钦天监又是一场汗如雨下。
“如何?”乾昭帝冷冷问道。
“这……微臣……”钦天监跪地直嗫喏。
“叫你说便直说!”乾昭帝显然无剩多少耐心,厉声下令道。
“是,是。”钦天监咬着打颤的牙关开口道:“启禀管家,此星象所现,乃大陵五星区,积尸之气腾跃,一星独炽,赤光贯斗牛,凶氛漫九霄,此星异变,恐兆杀戮。”
闻言,锁春台众人皆面色大变,乾昭帝半张脸拢在阴霾中,声色沉吟:“可有解法?”
“大陵五星分属胃宿以北,意作陵墓……”钦天监忙斟酌了言辞又开口:“陵墓多有积尸气,故而……故而生异象。”
乾昭帝盯着清潭异象沉肃细思。
以北陵墓,——正是对应汴京以北陵庙。
积尸——莫不是指殉葬?
待想通这层,乾昭帝眸色渐明。
“官家。”公仪淏卿适时离席,俯身进言。
“昔有殉葬之俗,盖求冥福也。然古来帝王垂名青史者,皆因功在当代,利在千秋,此乃真身后之福祉。陛下仁君,素怀德悯。古来生殉,何其残忍,实不宜沿用效仿。今幸有神谕,启示灾祸之本源,当早日废除生殉,守民心,安社稷。”
裴少珩掸袖拱手续言:“官家,此前“莲殊菩萨”一案便是以陵庙画师生事,今又突逢异象,事端多生,求官家恩典,待陵庙建成,准许工匠画师归乡。”
“官家,当废除生殉!以断灾殃!”祁霖忙拱手谏道。
“请官家废除生殉,保国之社稷!”崔启甫遂随之进言。
“请官家废除生殉!”又一仕子离席跪地。
“请官家准许画师工匠返乡……”
“……”
一时间,锁春台谏言如潮,皓声达霄。
隔着纷扰仕子,袔翊一双叫月辉涤得清寂的泠眸徐徐扫向亦维司,隐约含有探究之意。
亦维司面若寻常,眼底却淬着霜寒。
此人心比玲珑,很是不好对付。
“父皇。”袔翊徐步上前:“今灵寰降世,衔神谕碧玺以为恩泽,予我大圊解祸治世之法,是以天谕父皇,承天命,主兆民,协和四夷,以安天下。”
“碧玺?什么碧玺?”众仕子听出不对来,皆暗自琢磨。
亦维司薄唇微勾,颇有些看好戏的意味。
乾昭帝抬眼直视袔翊,霎时了悟,略做默然,继而缓缓背手踱步。
“昨日朕倚榻安眠,忽有神鹿踏月而来,衔以旧胤王朝御章碧玺,朕梦中惊醒,却见御案上赫然立一黄绸包裹,打开来看正是御章碧玺。今神鹿又临,衔来神谕,此乃天佑我大圊啊!”
“天佑我朝!官家万福!”众人齐呼。
乾昭帝抬步上阶,于锁春台瞰视诸臣。
“今逢神迹,实属大幸,神谕所令,不敢不尊,即今日起,废生祭之旧例,准工匠画师返乡!”
“官家圣明!”众人再拜。
筵后,清宴楼。
公仪淏卿举杯笑拜:“今日事成,多亏了维司。”
亦维司托盏虚敬:“不敢不敢,大家皆有功。”
裴少珩浅斟一杯,好奇发问:“那潭里细碎的把戏我知道,但那神鹿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
亦维司微挑眼梢,神秘一笑:“只是普通白鹿。”
“为何如此灵性?”
“什么灵性!驯兽场牵来的,口能衔物,闻声而退。”
“那月下发光?”
“身上涂了鳞贝粉。”
“夜萤引路?”
“蜜香作诱。”
“……”
裴少珩同公仪淏卿对视一眼,皆无奈轻笑。
“今夜宴间,你似乎颇为关注桓王。”公仪淏卿忽而正色。
“此人心机深沉,只怕已然看出些什么。”亦维司慢慢紧了手中杯盏。
那人眼神,直看得自己发虚。
“既已发觉破绽,缘何还要顺水推舟?”
“御章碧玺现世,盗用强夺同天权神授,百姓会选哪个?”亦维司复又勾唇诮问:“神谕天降,解天象之困与承天命大统,帝王会选哪个?”
裴少珩同公仪淏卿皆面肃神凝,一时无言。
帝王崇奉,无有错漏,任谁都不会再查今日之事。
“灵寰引谕,桓王,将缪幻变成了绝对。”亦维司盯着烛芯爆出细碎的星子幽幽道:“只是……我没想到,他的心思竟转得这般快。”
宣德殿西暖阁
深夜,圣谕急昭宰相祁仕明、翰林官院大学士张禄、枢密院正使黄钧及左右近臣入宫。
乾昭帝一袭明黄常服立于菱花窗前,背影挺拔却透着几分孤直。
众臣入殿请过安后便躬身垂眸静待乾昭帝吩咐。
“冒夜寻诸卿前来实欲解朕一梦。”乾昭帝转身入座。
众臣面面相觑,祁仕明恭谨问道:“不知官家所做何梦?”
“琼林深处,灵寰踏月自九天而下,它对朕说——”
“一统天下之人,乃持玺问鼎者。”